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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在上海方舱挣外快:理发20一位,比外面赚得多不愿离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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zhuyi
撰文丨张洁琼 编辑丨金四 出品丨腾讯新闻 谷雨工作室
世博方舱像若干个网格的嵌套,上下两层,四个病区,区内再划分为若干个方格,每一小格有2个床位。隔断是一块1米高的白色复合板,对着走道的一面没有遮挡,每个人的生活状态都敞开着。24小时通明的白炽灯悬在天花板上,不需特别留心也能从声音判断出旁边的在做什么,呼噜声、磨牙声、手机里抖音主播的说话声、“吃鸡”的游戏声、女人的聊天声。
上海世博方舱是今年上海疫情爆发以后,建成的第一家方舱医院,3月26日正式开舱,收治的大都是新冠肺炎无症状感染者和轻型病例。作为一个临时落脚点,方舱只有水池,不能洗澡,人们用毛巾擦拭身体。
你自然会想,住在方舱的人应该每天盼望结束这样的生活,回归正常。
微博ID号为“zhuyi”的美食博主,在世博方舱医院隔离了11天,他“诧异”地发现了一群不愿意离开方舱的人,有个被房东收房的哥们,出了方舱没有地方住,回老家回不去;有顺丰快递员,“问院方是否需要临时工,开价300/天。”有装修工人,“做这行本来就是带一床铺盖卷睡在工地,现在就算出院也回不去工地,居委会不可能接收他们,如果自费住隔离酒店费用是400以上/天。”
他还见到一个带着工具来方舱的理发师,“我看他是真不想离开方舱。这位Tony老师最早是挨着床位巡回,见人就说理发可以找他,结果上门生意络绎不绝,客流好像就没断过,收费是20元,不要问我会不会交叉感染,我也不知道。但毫无疑问,会一门手艺真是可以混得风生水起。”
电推子和电吹风 陈朝松
我找到了那个带着装备来到方舱,准备充分,在里面生活得游刃有余的理发师。他叫陈朝松,今年52岁,湖北人。
我拜托他拍摄一些生活照片,他用一个旧款手机变换角度,尝试多次,发来的照片还是有些模糊。住进方舱医院第15天,他第一次主动找医生询问自己的核酸结果,医生回他,连着两次检测都是阴性。他满足了出院条件。医生帮他联系了他所在地方的居委会,安排他出院。他的出院诊断书上写着:神情、气平,一般情况可,自诉无咳嗽、流涕、咽痛等特殊不适。
他向我讲述了他在方舱的生活:
在方舱里给人理发,20一位
我在浦东世博方舱住得蛮好。一日三餐都是送过来。早餐是一个白煮蛋,有时候是烧卖,有时候是馒头,还带一瓶牛奶,就那种简便包装的。中午是两荤两素,晚上也是。
你要是没吃饱,就可以找医护人员或者志愿者。你可以跟他们说,或者跟他沟通,就说我没饱,我再来一份。
吃完午饭,我会把地扫一扫,因为我理发,地上有头发。给椅子擦干净,准备工作要做好。看一下我理发的工具,洗一下,擦一下,消一下毒。晚上收工以后,盆子里面放毛巾,再倒点热水,加点盐。我连盐都带着。我平时刷牙,炒菜的盐,刷牙牙膏放一点,上面放点炒菜的盐,对牙齿好,也可以消毒。烧水烧两次,刚好可以给毛巾盖住,毛巾要多烫一下。等个二十分钟,水不烫手的时候,我再给盆子洗一下。
我早上醒来都是迷迷糊糊的,五六点钟,有人就起来接水、锻炼身体。他们起得早,因为水不方便,热水口像茶壶口一样,流得太慢,每次都要排很长的队。我来(的时候)带了一个电饭煲,我可以用它烧热水。
我就一个箱子,里面是我换洗的衣服,春装毛衣T恤都有,还有我理发的工具,香皂、洗发膏、两个脸盆,一个玻璃杯,一个保温杯,还带了大米、花生米、白糖。因为我都是在外面,平时赚点辛苦钱,样样都要打理一下,就像特种兵一样。
我带了十多条毛巾,自己用的单独放,一个洗脸,一个擦脚。其他都是给客人带的。这(方舱)里面有消防带,消防带有个箱子,靠墙壁的,我可以打开盖子,挂在盖子上面晾毛巾。
我来的第一天去水池洗头,顺便刮面,我就拿推子从左耳朵刮到右耳朵,刮一转,是个V字形。我理好以后,回床旁边,我对面那个男的,三十多岁,他看见了,他问我,你这个头谁给你理的,我说我自己理的,他说你不忙的时候给我头发也剪一下,我说可以。我弄好以后就给他剪,大红围裙围好,拿梳子给他一梳。我说:“帅哥你的头形怎么理,理哪种发型?”像我们一般都问一下,一刀子一剪子下去基本都成型,成型以后你要再修,别人都不乐意。
剪完我拿我那个不锈钢小圆镜子给他看,他说:“你剪得蛮好啊。”我理发的时候,好多人在那里看,医生护士从那儿走的时候,也拿手机拍照片。所以我理好一个客人,另一个就上来了。
剪完头就让客人去洗,我用电饭锅烧好水,他们拿着热水去水龙头那里洗,这里面每个人都有盆子,有的人讲究一点,就用自己的脸盆,有的无所谓,就用我的。
来找我理发的人,状态都蛮好的,年龄大一点,男的女的,阿姨都有。有的是两口子来的,有的是工友,有的是邻居,忙的话,一天十二三个人,不忙的话就是五六个。在这里我剪了有五六十个人,剪一次是20,赚了一千二三。外面肯定赚不到这么多。
在方舱里给人理发 陈朝松
“相当于休息”
我来方舱所有(理发)工具都随身带着了,因为(原来住的地方)人多,自己不收好,可能人家拿来用了不还给你。所以我住的地方,所有自己的东西就放在眼前,全放一个箱子里。
我是湖北荆门人,以前算水泥厂的职工,我自己想出来打工,不想再上班了。那时候还跟孩子妈一起,后来她嫌弃我,我说不想过就那个(离婚),她也同意,孩子判给了她,是个女儿,五六岁。我本来想学开车的,跟我哥哥开了一段时间,开的很辛苦,吃不好,睡不好,又不能喝酒,只能抽烟。2000年,我就出来打工了,出来前,我心想学个手艺,最起码不饿肚子,就跟我师父学了理发。我的刀子、剪子、梳子、电推子都是我师父送我的,用了都有二十年了。我师父(现在)82岁还干这个。
到上海以后,我业余才做理发,都没想过专门租个门面房去做,因为手里没有本金。我四处打工。在餐馆打工时,一般就是在后厨给朋友、同事他们理个发。他们给钱我都不要,他们就买瓶水,或者拿个苹果,拿个梨给我。
做餐饮一般都是早上八点半到晚上十点钟,13个小时。太累了,想剪剪不了。还有你烧菜,身上那股油烟味、汗味,你给人家剪头发,像我们师傅讲的,得做什么像什么是吧,你最起码得自己洗干净(再剪发)。而且厨房光线不好,我们剪发都喜欢赶早不赶晚,白天做跟晚上做的光线两个样子。晚上黑洞洞的,剪不好人家还跟你吵。
你像在这里(方舱),它的光线好,上面有几个大灯,就跟个小太阳似的,都是白炽灯,知道吧。
方舱里的医护人员 陈朝松
平时下班以后,我就在住的小区楼下摆摊子。拿把靠背椅,弄个脸盆,再放个洗脸架子,后面用泡沫板或者纸板,拿红笔写个“理发”。
去方舱之前,我在仁济医院做外围,相当于物业。就是在别人承包的公司里打工,哪里岗位缺人就去顶哪里。活不多,一天就2、3个小时时间,其余时间搞搞卫生,倒倒垃圾。事情干完,你自己坐着站着玩手机都行。
我在这才干了两个月不到,2月16号去的。干这个不管吃不管住,拿三四千块钱。我就跟我几个朋友合住一起,他们都是做衣服的,江苏人,还有一个送外卖的,河南人。那个房子相当于三室两厅,以前国营单位的房子,做得高,最少有四米,他们自己隔的(两层),一般干活都在下面,晚上睡觉在上面阁楼,那房子住了我们八个人。
周五(指3月25日),主管在群里说:“小陈,明天星期六,你休息。”第二天,我一觉睡到快中午了,我起来看,他在工作群里面发的信息,说谁住的小区要48小时核酸的,就去仁济医院做核酸。
晚上主管打电话催我去,他说你快点,我说我还有2分钟就要到了,他说来不及了,医护人员不等你的,来不及了。他后来在手机上帮我搜索的,好几个地方白天有(做核酸),晚上都关掉了,只有瑞金医院卢湾分院有,那时候都快12点了。
回来以后我就在家里玩,我平时出门一般都戴口罩的,以防万一。隔了一天半,28号中午,我们黄浦区防控办的人给我打电话,他说你就在家里,不要出去,等会有人来上门给我做核酸。
28号做的,29号出来了,医生说还是异常。我当时还问:“我天天在仁济医院上班,天天做核酸的,为什么会异常?”
他说:“我不知道,你这是无症状感染者。”
他还说:“你自己把东西收好,等下会有车接你去医院。”
然后我就被接到这儿来了,我来的时候,这里面人不多。(在方舱隔离)就跟那个普通医院看病一样的。因为平时比较忙,现在对我来说,你让我去方舱医院,那就相当于休息。
你看其实我们说话精神都好得很,没有他们说的那个症状,什么头疼脑热。我说话也一直是这样,要是生病的话,最起码精神状态没有这么好是吧?(查出来阳性)我不担心的。因为我本来都一个人。
微型社会
方舱里面是封闭的,只有医护人员能出入。我住的是世博园的地下车库,很大,分11个区,一个区里面就接近200人。像我住的是A区408,床号是19,它一排一排从401、402、403这样过来。卫生间是一排集装箱,有时风大,会倒灌,路过的时候,烟味、厕所味都冲过来,味道特别大。声音也很吵,玩手机的,散步的,打牌娱乐的,手机听音乐的,有的还争两句吵两句。他们讲方言,别人听不懂,也不知道具体说什么。
我的床位 陈朝松
我在这里遇到的人,基本都是打工的,大家都是一面之交。前几天碰到一个女的,她老公在我这里理发,两口子安徽人,在菜场里卖水果,做老板。他们可着急出去了,跟我说,小区里还可以卖水果,卖完了以后少赚点,最起码不亏本。后来她老公出去了,她没出去。
我隔壁床睡的是个小男孩,十八九岁,兰州的,在闵行的一个工厂打工。天天早上睡到十一二点起来,早饭中饭一起吃,然后玩手机,都不下床,就这么呆了十几天。有时候别人送饭来了,他还在睡觉,我就喊他,我说,快起来吃饭,小兄弟。小男孩走得急,连换洗衣服都没带,平时洗衣服就找我说,叔,洗衣粉借我点。他把他身上的衣服洗了,光着身子捂在被子里,衣服晒干了第二天再穿。
我对面是个做酒店保洁的,六十多岁,他自己不抽烟,但他在里面卖烟。像中华烟,听他们讲,要卖七八十。他卖烟的时候,我都看得见,四五个人围着,一包一包卖。他的烟不在他手里,得先说好了,半个小时后他把烟取来才给你,我也不知道他藏在哪。来方舱之前,我也想到了烟,但不敢带,按我们老家话讲的话,他赚的这是快活钱。这个老头平时就在玩手机、喝水、散步,不吭不唧的,他连手机充电器都没带,就借我的充。
我(和他们一样),来上海这么多年,也是打工。去年我还在做餐饮,因为疫情影响,以前还可以堂吃,后来堂吃不让吃了,人家打包,再后来打包也不让了,没办法。我都五十多了,换个行业就要从头到尾再学,跟猴子掰苞谷一样,看到芝麻捡芝麻,看到西瓜要摘西瓜,看见桃子又想摘桃子,一个也没弄到。
但没办法。餐饮行业生意没那么好,还是要按那个时间上下班,卫生也要搞好。生意不好,老板看这个不顺眼,那个不顺眼。像我们这些打工的,来自天南地北,有的人会看察言观色,跟他们一起干,精神上就有点压抑,我就想我惹不起但躲得起啊,我干脆换个别的事做。
不久前我们还在说,在里面有吃有喝的,都不错,出去以后不见得有吃有喝的。我们在外面干活,都自己去买的。想省点钱嘛,就肯定要苦点,就买馒头啊,烧饼啊,粥啊。也吃快餐,15块钱,两素一荤。但一天不能吃两餐,吃两餐就30,你总共一天才(赚)一百多。基本就一天一顿饭,在外面吃,可能早饭和晚饭自己煮一煮米汤。现在上海有好多超市,菜场都关掉了,封掉了,因为疫情嘛,花钱还买不到吃的。
告别的那一天
15号早上十点多,医生来我床边说:“把东西收好,赶紧到护士站集合,不要乱跑。”说完就走了,我手里还拿着剪刀,正在给一个客人剪头发,接着帮他把胡子刮了,也就五分钟。全弄完客人扫码付了款,跟我说:“谢谢你啊,老板。”那天早上我剪了三个人,这是最后一个。剪完,我把剪刀、刮胡刀、电吹风收进我的帆布袋子,那是我找朋友用细帆布帮我缝的,军蓝色,已经皱巴巴的了。我的行李箱子前一天都已经装好,帆布包往拉杆上一放,我就走了。
我的理发工具 陈朝松
旁边的人都在玩手机,有一个旁边的病友看我要走了,开玩笑说,别出去了,在里面还能理发赚钱。我说:“我回去还有事做。”其实我心里知道,即便不想走也得走,外面还有人排队进方舱呢,不可能凭着我的性子。然后我走到对面的床边,跟卖烟的大哥打声招呼,我说:“王哥我先走了,你后面也快了。”大哥正喝水呢,跟我说:“慢点走,有空去我那里玩。”我俩那天早上才加上微信,我发现他打工的地方离我挺近的。
我们走得挺急的,到大巴上没十分钟车就开了,我在复兴东路下了车,又走了一个小时才回到住的地方。路上一个人都没有,只有扫地的在扫街,大马路上也空空的,偶尔几辆防疫车和警车经过。店门也都是关着的,有的上面贴着封条,有的前面隔一层板子。有好几栋楼会在外围立一圈简易木板,两米多高,再铺一层假草,就把楼和外面隔起来了。
那天下午,房东打电话不叫我住了。我就带着行李去了小区旁边的拆迁楼,人家说这个地方住也要交租,还要按年付,五百块钱一个月,一年要交六千给他,我就又搬走了。现在我在广西南路这边的一个菜市场门口。晚上就睡在台阶上,下面垫几个黄板子,上面再垫个海绵,好在现在上海的天气不冷不热。
我去商店问了一下,现在一箱泡面要一百多块钱,我就没买,我袋子里还有米,用自己的锅煮粥喝,还能坚持坚持。我睡的地方旁边有个垃圾站房,分类垃圾的,里面有水管。在我前面三四百米的地方,有一个停车棚,很多送外卖的睡那边,都打地铺,有的铺自己衣服,有的铺纸板,有条件的弄个小帐篷。他们那个地方好啊,有电有水的。我不过去那边,因为他们先去的,地方占得差不多了。
我头顶上有个像棚子一样的东西,它是门往外多延伸出来的三四米,晚上下雨,我本来睡在对面,被雨淋醒了,赶紧搬到了这儿。
我在外面生存能力都比较强。(在上海这么多年),有时候我去麦当劳、肯德基体验生活,那里面有一帮人吃啊住啊,他们是到上海来流浪的。我就跟他们吃在一起,睡在一起。以前有的麦当劳有沙发一样的、靠墙的长椅,你去晚了就抢不到了。我一般会找偏一点的、光线暗一点的墙角坐着。
有的老板管吃管住,有的管吃不管住的,不管住的,我就在朋友那住,有时候也在公园里住。那时候年轻抵抗能力强啊。有几年我住在南京东路,老板租的房子,20个平方不到,上海好多都是老房子,地板不是水泥地板,是木头的,回去走路得垫脚,不能劲大,因为楼下有人,你回去晚了,别人休息,会投诉你。
上海这个地方呢,不像在家里,碰到长辈、左右邻居,还打个招呼。有时跟别人讲话别人睬也不睬你。我一般在外面租房,他们(室友)吃的时候喊我吃饭,我就说谢谢你们,你们先吃。我已经好久没做菜了,锅啊灶啊,不好找别人借。以前是在后厨,用老板的锅和灶自己做了自己吃。
我喜欢唱歌,没事唱两句。我朋友总说:“老七,你可以上《星光大道》,要不我帮你打电话,去上面搞个笑星。”我在家排行老七。我会学鸡叫、猫叫、狗叫,因为我小时候跟我三哥一起在农村长大,我学得很像,平时他们听完以后都很开心。
到上海以后,我一般不叫,为什么呢?因为有人有高血压、心脏病,你学那个猫叫狗叫,给别人吓一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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